“小雨，又有你的信了。”
    清晨，雨刚跨进办公室，副主编林雪就冲雨嚷嚷开了，同时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诘的光。雨的办公桌上静静的躺着一封淡蓝色的信，望着那熟悉的信封，熟悉的字迹，一种莫名的惆怅掠过苦涩的心头。这已经是他的第四十九封来信了。此时此刻她依稀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他，那深情的眼眸，那绝望的表情……“雨，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，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！”她不禁长叹一声，那么久了，原来自己的眼依然会湿，心依旧会疼。
    那一年的春天，在大学毕业前夕，雨因病住进了离家很远的一所部队医院。这个住院部是由一幢旧式的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改建的，总共只有两个病房，一个男病房和一个女病房。医院的生活是寂寞而乏味的，同病房的病友们都喜欢串门，很快就和那个房间的人打成了一片，他们经常一起打牌下棋看电影。只有雨是个例外，她总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在房间里看书，或者在花园里看风飘蝶舞。
    一个烟雨蒙蒙的黄昏，雨双手抱膝背靠石柱倚坐在长廊的石凳上，望着那飘忽不定的雨丝，怔怔地出神……
    “在想家里人吗？”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充满关切的声音，打断了雨的思绪。雨转过头去，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小伙子，穿着一件海魂衫，发达的肌肉显示出强健的体魄，一双不大的眼睛却是那么炯炯有神，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。矜持的雨一向不习惯和陌生人交往，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。
    “你的脸上为什么总透着一丝伤感？你的眼里为什么总飘过一丝忧郁？是不是觉得寂寞？我这里有几本书，可以借给你看看。”小伙子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关怀。书！雨心动了，书一直是她最钟爱的。“真的？”“当然！”雨甜甜地笑了。
    于是在那个黄昏他们聊了很久，她知道他有个好听的名字：凯文，老家在北方一个偏僻的村庄，现役军人，驻沪海军某基地飞行员，年轻的上尉军官。
    渐渐地他们之间的话题不再那么拘谨了，天南海北，古今中外，人生观，世界观。他惊讶于她那份聪慧、敏捷；她感叹于他那份成熟、豁达，彼此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于是有了以后病房里的交谈、花园中的游戏；有了午后的学习、黄昏的散步。
    白色的单调世界因为有了真情的涌动，日子过得充实而浪漫，转眼一个月过去了。雨要出院了。
    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，他们又照例了往常的散步。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，四周静悄悄的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了两人的心头。分别在即，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。凯文出奇的沉默，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。在铁路边的小路上，他们停下了脚步，在黑暗中彼此长久地凝视着，谁也没有说话。良久……他低下了头，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以前，他已捕捉到了她的唇……他吻着她，那么轻柔，又那么笨拙，仿佛怕伤到了她。然而当他抬起脸时，接触到的却是她那茫然的眼神，紧接着那双眼睛变得雾蒙蒙的……
    一阵委屈涌上雨的心头：天哪……他竟然吻了我，他怎么能？在那少女编制的多彩的美梦中，初吻该是献给我的白马王子的。而凯文，他只是哥哥啊。想到这里雨转身离去，凯文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：“雨，留下来好吗？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，再陪我一会，就一会儿……”那痛苦期待的目光令人心碎。然而雨毅然决然地拂袖而去，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。她感觉自己被伤害了……
    第二天，雨出院了，她和所有前来送行的病友一一告别。站在人群中的她眼睛的余光四处游走，却始终没有看见凯文，她的眼里露出一丝遗憾一丝不甘一丝解脱。可她一定不知道有双忧伤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，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……
    出院后不久，雨就投入到紧张的毕业考试和论文答辩中去了。期间还频繁地参加各种人才招聘会，为找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四处奔波。并且如愿以偿地进了一家不小的文学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。尽管生活是充实而忙碌的，可是每当夜深人静、每当午夜梦回，凯文的音容笑貌总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，挥之不去。雨苦恼、彷徨，正在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，竟意外地收到了一张飘满枫叶的明信片：子夜深沉，思绪苍峦，心寄雨，情缠绵，染相思红叶在枕前，梦一片泪流成海。无语彼岸空对月，心有千千结，绕指环。下面署名凯文。收到信的那一刻久违的笑容在雨的脸上又绽开了。望着镜子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她问自己：原来你也是喜欢他的呀，难道你的心里就在暗暗的期待着这一天吗？
    两颗年轻的心终于碰撞出绚烂的火花。
    从此以后，电影院、图书馆总能看见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，游乐场、小吃摊总能听见他们爽朗开怀的笑声；从此以后凯文的单身宿舍里常常有这样的一幕上演：一起去菜市场，和小贩讨价还价；一起下厨做饭，欣赏锅碗瓢盆交响曲；一起烛光晚餐，品味自己的劳动果实；一起窗前赏月，互诉心曲。
    日子过得平凡而快乐……
    那天下班走出编辑部的大门，雨远远就看见站马路对面的凯文。
    “嗨，你来啦。”雨冲凯文嫣然一笑。
    “嗯……有事情和你商量。”凯文的声音有些吞吞吐吐。
    “说吧，什么事情呀？”
    “嫁给我好吗？”支吾了半晌，凯文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。
    “你……有心事？”敏感的性格使雨感觉到隐隐的不安。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凯文沉默了。
    “凯文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？告诉我啊！”
    在雨的一再追问下，凯文终于开口了：“部队让我转业了。家里也来信催我回去结婚……”
    “天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雨惊呆了。
    “雨，你听我慢慢向你解释吧。”凯文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童年时代……
    
    莲子是凯文父亲结拜兄弟的独生女儿。为了两家关系的亲上加亲，从小双方的父母就给孩子们订下了娃娃亲。
    “凯文，莲子摔倒了，快去哄哄你媳妇吧。”
    “凯文，这是给莲子做的新布袄，快给你媳妇送去。”
    “凯文，还叫我伯父啊，该改口叫岳父大人了，哈哈。”
    凯文和莲子就在双方大人们一片善意的调侃声中慢慢长大了。渐渐地凯文发现莲子看着自己时的眼神不再那么天真无邪，眼眸中写满了痴情和执着，他有点不自在、有点手足无措了。在凯文的心里一直把莲子当成妹妹啊，他想逃避，于是他瞒着家里人报名参军，来到了这离家千里之外的黄浦江边。凯文是家里的独子，可以想象他的这个举动给这个家带来多大的震动。父母思儿心切，没多久就双双病倒了。凯文闻讯为自己的自私出走而后悔，为身在军营身不由己而暗自着急。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，家里来信告之：莲子承担起了一个儿媳的责任，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的双亲，使这个频临崩溃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。
    这封信让凯文在放心之余，又增添了几分不安……
    “这些年来，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，家里的一切全靠莲子一人操持着。”凯文的声音充满内疚。
    凯文的话在雨的心里激起了阵阵涟漪，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“凯文，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啊？”
    “我怕……怕失去你，因为……我了解你的个性。”
    “那你现在告诉我，就不怕失去我了吗？”
    “现在的形势不允许我再逃避这件事情了。如果你因此我离开我……我只能认命了。”
    “你要我嫁给你，那莲子怎么办？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……”
    “我知道，我会对不起她，可是我并不爱她啊，你教我怎么可以去和一个我不爱的人在一起过完一辈子？”
    “可是……她爱你……她会伤心难过的。”
    “雨，爱情是自私的。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……自私一点吧！和我一起去争取属于我们的幸福吧，不管有多难我都不在乎。”
    依在凯文的胸前，听着他的心跳，看着他的眼睛，雨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情深一片，只是任由眼泪哗哗地流着。
    
    部队的转业文件正式下达了，转业军人一般都安排回原籍工作。凯文决定留在上海找一家接收单位，尽管难度很大，但是为了雨、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他都要去尝试。他们商量着在凯文找到工作后就结婚。
    那天夜里，雨忙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休息了。最近编辑部的事情特别多，雨怕来不及做就把一些稿子带回家看了。因为忙，已经有两天没见凯文了。想到凯文，雨满是倦意的脸上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。突然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。
    “雨……”
    “凯文……”
    是心灵感应吗？想到你，你的电话就来了。雨在心里甜甜地想着。
    “雨，我在机场。半小时后的飞机……回家。”电话里凯文的声音有些急促。
    “机场？回家？”雨有些难以置信。
    “下午接到家里的电报，母亲病危了，让我马上赶回去。雨，我一到家就打电话给你，告诉你家里的情况。不要太担心了，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，不要总是忘记吃饭，不要经常熬夜，记住了吗？”凯文实在是放心不下心爱的雨啊！
    “凯文……回家多陪陪父母吧。记得随时告诉我你母亲的情况，免得我担心。不要牵挂我，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回来娶我哦！”尽管眼眶已经潮湿，尽管心里万般不舍，怕凯文担心，怕凯文走得不安心，雨故作轻松的说着。
    “雨，等我，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！”
    “我会的……我会一直等你……回来。”
    电话挂断了，雨手握听筒久久没有放下，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随着那串“嘟……嘟”的忙音滑落下来。
    
    没有凯文在身边的日子，雨的脸上不再有笑容。对凯文无边的思念充满了她小小的心房，让她几乎不能呼吸。凯文走了，犹如断了线的风筝，没有短消息、没有电话，没有只言片语……每次打他手机都是那句冰冷的提示：机主已关机。雨的心随着台历一张张的撕去而沉入了海底。天是灰的、海是静的、心是死的……
    终于有一天，雨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这份无助又无奈的心痛了，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：去找他。哪怕结局是被判死刑也比这样的无期徒刑要强啊，至少死得明明白白。
    
    当雨风尘仆仆地站在千里之外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时；当站在日夜思念的凯文面前，看着凯文的表情由震惊变为狂喜时；当她的目光触及他家人那充满敌意的眼神时；当她听说莲子在知道他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时曾经投河自尽时；当她知道他的母亲以绝食相要挟逼他娶莲子时；当她了解他就是在被软禁的情况下也没有屈服时，她的心潮湿了、揪紧了，所有的思念和委屈在爱人的怀里得到了完全的释放……在心里她已经做出了今生最难也是最痛苦的决定。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，周围那些冰冷的目光让雨感觉好冷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心爱的凯文始终陪伴身边，寸步不离左右。他们一起在田埂上散步、鱼塘边捉泥鳅、高粱地里捉迷藏。雨暗暗祈祷上苍：上帝啊，来生求你一定要让我和凯文在一起，哪怕只做一条小鱼，我想我都会是那条最快乐的小鱼。
    那天，午饭过后，凯文的母亲把雨叫进了自己的卧室。
    “小雨姑娘，俺知道你一定是个好姑娘，不然咱家凯文也不会对你如此痴迷。可惜你们没有缘分，凯文从小我们就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，你也见过他媳妇了吧，就是咱家的莲子。”
    雨不知道说什么，这样的场合也根本不适合她说什么。
    “凯文不在家的日子，咱家就全靠莲子支撑着，她是咱家的恩人啊，俺可不能恩将仇报。再说凯文出去了那么多年，也没有尽到一个儿子、一个丈夫的责任，现在好容易转业了，哪有不回家的说法，哪有不娶莲子的道理。我想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，你说大娘说的在不在理啊？”老太太侃侃而谈，根本不让雨有插话的机会，她也许不知道雨根本就不想说话，她低垂着眼帘，紧紧咬着嘴唇。
    “俺们这里比不得你们大城市，没有什么可转悠的，姑娘也不一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。过几天，俺让凯文送你去车站。一个大姑娘家的，这样跑出来不太好吧。”虽然眼前的女孩文静、端庄、清秀、识礼，如果不是因为莲子，老太太也打心眼里喜欢。可是眼前的局势由不得她说心里话，不能辜负了有恩于自家的莲子，不能再次失去有儿子承欢膝下的幸福，不能背负忘恩负义的千古骂名，老太太只能下逐客令，只能伤害面前的雨，也不去管雨是否能承受。
    眼眶里转了半天的泪水，终于滑落脸颊。雨的脸上浮起一抹惨淡的笑容：“伯母，不用赶我走。其实在来之前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。只是想再见凯文一面的念头淹没了一切。现在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，我也应该走了。如果我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困扰，我……道歉……对不起了。伯母，放心吧……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。”
    
    寂静的站台，冷风无情地肆虐着。
    “雨，真的不能再多住些日子吗？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彻底解决了，我们一起回去好吗？”凯文还在试图挽留着。
    “凯文，我的假期已经到期了，再不回去会被炒鱿鱼的。呵呵，那你可要养我一辈子了。”雨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，虽然嘴上平静的开着玩笑，心海却早已波涛汹涌。她知道这一走她将从此走出凯文的世界，凯文的生命……
    “小傻瓜，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呀。”
    火车缓缓地进站了。
    “凯文，再吻我一下吧。”雨的声音哽咽了。
    “雨，我的雨……”凯文喃喃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，滚烫的唇贴在了雨有些冰凉的唇上。
    半晌，雨抬起了脸，痴痴地、绝望地看着凯文，只想把他的样子仔仔细细烙刻在心灵深处。
    最后一分钟，雨无助地跳上了车。
    车开了，载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和一路纷飞的眼泪。雨趴在车窗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凯文的身影，已经无法支持住自己。
    永别了，我的爱人……
    
    晒谷场上，凯文傻傻地坐在草垛上发呆。几张粉色的信纸掉落地上，被风一吹，愈飘愈远……
    “凯文，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了，永远的离开了……曾经能够做你的新娘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，在每天清晨，做你喜欢的早餐；把你的衣服洗出清清的皂香，然后依偎在你的怀里闻那混合了你气息的味道：在每个夜晚，为你织着毛衣，凝望你灯下看书的背影。我是多么地渴望这一切，可是我不能了。我是多么无奈地告诉你我不能嫁给你，只因为我太爱你。因为爱你，所以不能让你的后半生永远背负着不忠不孝，不仁不义的罪名。不能让你永远承受良心的谴责。凯文，我无法忘记莲子那惨白的面容、幽怨的眼神。无法想象你年迈的双亲终日倚门远眺，泪眼朦胧地思念远方儿子的表情。如果莲子死了，你的良心能让你安心吗？如果你父母有什么意外，你能无动于衷吗？我们会幸福吗？答案不说我想你也一定知道。凯文，不是说爱的失去是永恒的开始吗？那就让我们的爱成为永恒吧……”
    “雨……”一声绝望的低吼在晒谷场的上空久久回荡。
    
    “小雨，在想什么？”林雪的呼唤把雨的思绪拉回的现实。她苦笑了一下，轻轻地撕碎了手中的信，然后撒向天空。那片片碎片如风中翩飞的蝴蝶，美丽而凄婉……